《匿名》 王安憶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
王安憶的長篇小說《匿名》,自《收獲》發表之后,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版了單行本。這部耗時兩年五個月,幾度寫不下去的“冒險”之作,讓評論界一時間無所適從。這是王安憶對自己小說創作的一次主動“挑戰”,其意旨預設與突破意圖顯而易見。然而閱讀過程所遇到的各種“陷阱”,同樣也給讀者的審美經驗與心理預期帶來了巨大的震撼。
《匿名》的問世,讓不少評論者重提“先鋒”一詞。上世紀80年代,中國文壇興起了一股“先鋒小說”熱潮,這是一次小說的敘事革命,先鋒小說家們將小說的重點由“寫什么”轉向了“怎么寫”。而事實上,當時中國文壇這種先鋒小說的敘事革命,仍然停留在講故事的層面,任何敘事手法的運用,目的都是講好故事。而王安憶此部長篇,則將“講”故事轉變為“議論”故事,小說洋洋35萬字,上下兩部,內容龐雜,文字繁復,篇幅堪稱巨制,但細讀文本便會發現故事其實并不復雜,情節亦較為單純,作家的大量筆墨,主要用在了由故事而生發的“議論”之上。
這種對傳統小說敘事成規的突破,也顛覆了王安憶小說既有的審美范式。在《匿名》中,“王安憶式”的故事與講故事的風格全然不同:瑣碎的生活細節、細致的場景描繪、殷切的現實關切、唯美的抒情格調,被流變的聯想想象、幽晦的表述手法、繁復的穿插議論、抽象的時空隱喻所取代!赌涿吩O置了主輔兩條敘事明線:一是失蹤者的“歷險記”,一是家人的“尋找記”。圍繞這兩條線索所展開的小說敘事,完全不著意于故事的敘述,而在大量的夢境、聯想甚至臆想中,通過“畸零”之人的非常態視角,渲染與傾瀉著王安憶的主觀理念,著意探討著時間與空間、歷史與現實、實有與虛無、文明與蠻荒、語言與文字、意義與解碼、實寫與隱喻等種種復雜關系與歷史存在,人物、情節成為觀念的載體,時空、結構被有意地忽略與打破。
以小說顯在的主題之一——“生存與進化”及其表達為例,可以明確見出其寫作特征。在文明社會中,人作為“社會人”的部分功能會得到凸顯,而一旦到了蠻荒的環境,這些功能會有所退化,甚或被完全遮蔽掉,而另一些“生命”功能則會得到激發。小說主人公“失蹤者”年過花甲,受雇于人,生活中嚴謹務實、循規蹈矩,是一個頗具典型性的被現代都市文明完全規訓了的人。然而在被綁匪拋棄山坳之后,常規生存環境的破壞與既有生活經驗的失效,加之記憶的混亂與身份的喪失,他不得不重新“進化”。在這一艱難的“進化”過程中,他身上一些隱匿的本能與蠻力被充分誘導與激發出來,從而輾轉于原始蠻荒與鄉鎮混亂中得以生存。這種“生存”的本能及其巨大的影響力,還明顯體現在其他人物身上。小說中的主要人物,大都是有身體缺陷之人,麻和尚得過麻疹、啞子是個啞巴、二點患有智障、鵬飛先天弱視,這些人因身體殘疾,與失憶的主人公一樣,成為被現實社會拋置的“匿名者”,但他們卻都擁有超于常人的稟賦,掌握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法則,建構了一個個我們無法用常識識別的小世界。正如王安憶所言,“造化的大世界里,隱匿無數小世界”,這些隱匿的小世界,因不能納入常識,而具備了切入大世界的獨特角度。王安憶恰是通過對這些顢頇人物的生命書寫,試圖傳達出自己對紛紜復雜的主客觀世界的獨特判斷和獨到解讀,對文明史的重新建構和形象闡釋。
中國當下的小說創作,創新性不斷受到質疑,經驗復制是其中最為顯在的問題。在小說繁盛的光暈下,我們看到的更多的卻是千“文”一面,為數不少的作家要么在復制他人,要么在復制自己。于此意義而言,王安憶對小說敘事可能性的探索,顯示了其自身獨特的價值。
但此種探索未免會遭遇先鋒和實驗面臨的多種挑戰與難題。王安憶試圖在一部作品中,探討多個深奧的問題,這種主觀寫作意圖和實際文本效果能否完全匹配,觀念和故事能否緊密融合,便是擺在作家面前的巨大考驗。從文本實際效果來看,因為觀念太多,野心太大,人物言行無法有力支撐觀念,因而造成了小說要素一定程度上的相互剝離。小說是敘事的藝術,有其自身的文類邊界,因此敘事的探索也應該有著一定的限度;同時,小說的藝術魅力在于通過敘事深入讀者的審美領地,從而引發感動、共鳴與思悟。而《匿名》的小說敘事中,旁逸出的龐雜議論,聯想間的瑣屑哲思,近乎囈語的夢境、意識流、通感……似乎在很多章節間失去了節制,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小說的文體特征,削弱了其應有的獨特藝術感染力。
王安憶自稱這是她寫得最艱難的一部長篇,不僅因為耗時長,更因為對這種寫法沒有把握。的確,這種先鋒探索,對于作者來說,是極有難度的冒險。正如作家自己也意識到的,此小說的創作“試圖闡釋語言、教育、文明、時間這些抽象概念”,是一種“復雜思辨的書寫”,但“必須找到具象載體”——而如何將二者完美融合,則直接關涉小說的審美特質,因為無論作家如何刻意而為,于讀者而言,閱讀期待的受挫,審美過程的阻滯,帶來的既有新鮮體驗,更有間隔與疏離感,著實有些用力過猛。(人民日報 韓傳喜)
稿件來源:河北文明網